赵茵娘点出, 史家的亲戚桃姐是个男人。史湘云如五雷轰顶, 半晌惊呼:“不可能!桃妹妹分明是女孩儿!”

茵娘偏偏头:“你可看过《醒世恒言》?”

“……看过。”

“其中有一篇《乔太守乱点鸳鸯谱》。”林黛玉接口道, “弟代姊嫁,姑伴嫂眠。男生女相者并不少。”

赵茵娘又接:“云丫头别怕,人家不是冲着你们家, 多半是冲着阿玉。我只好奇他们从哪儿找来这么多模样相似之人、还有男有女。”

“只三个,七分相似罢了。按图索骥倒不难找。”黛玉道,“早两年咱俩在扬州不是也找了两个和目标姑娘相似的么?还找得那么急。何况挑选戏子本有一套标准。今儿这个女戏子和那天的男戏子,都唱的小生。”

茵娘点头,思忖道:“桃姐不是学过戏、就是从南风馆挑的。不然身姿焉能那么熟练。”

王熙鸾举手:“那位好心的大小姐能解释一下?”

茵娘简单告诉了黛玉刚到荣国府头一日, 有个小戏子特特唱了林海的诗作、想让黛玉收下自己服侍。那位男戏子、今儿的女戏子和桃姐三人模样都相似。推测男戏子是为了在黛玉跟前刷眼熟的。“彼时桃姐已经进了史家、认识了湘云。阿玉和湘云都是小姑娘, 多年未见自然有许多梯己话说。荣国府里有李纹李绮邢岫烟, 史大妹妹少不得提起桃姐这么个人。”她瞧了史湘云一眼, “然而那天阿玉忽然想到史大叔和王大鸿的旧案,告诉了云丫头。她被此事占据脑子, 再顾不上什么桃姐梅姐。”

王熙鸾“哦”了一声,看着湘云神情复杂:“如此,云儿已经知道祖父父亲是怎么没的?”

史湘云怔了怔:“熙鸾姐姐知道?”

“我老子也是武班。”

史湘云苦笑:“我父亲的事, 人人皆知、独我不知。”

熙鸾拍拍她的肩:“许多人家都是这么养女孩儿的。不是你运气差, 是我运气好。”

“哎王小二。”茵娘皱眉, “这是炫耀的点儿?”

王熙鸾朝湘云拱拱手,不待她答话先笑道:“说起来, 忠顺王府和荣国府竟都没养戏班子。略大点儿的人家都养了。他们往阿玉跟前晃戏子, 大抵有忽悠你养一班的心思。”

黛玉愁道:“进京这些日子, 委实不少人时不时劝我两句。她们皆不是什么细作之流,她们真觉得偌大的王府焉能没有戏班子。我费力气跟她们解释我真心实意的不喜欢听戏,她们多半惑然不解。”

熙鸾叹道:“女人家,除了听戏、还有什么可取乐的?内宅女子唯一得见外男的机会。”

茵娘点头,接着说:“阿玉留下小戏子自然最好,不能也无碍。方才的热闹,安排桃姐替阿玉当挡箭牌,阿玉多半得谢谢他。”乃笑道,“桃姐听见咱们议论广东巡抚,愁肠百结——小姑娘仿佛很不好骗的样子?想在一个人跟前留下印象并不容易,尤其那人还挺有见识。故此需弄出些事端来。”

黛玉哼了一声:“回去吧,桃姐小哥儿大抵还有一折戏,什么失散多年、异父异母的亲兄弟。”

史湘云纳闷儿:“异父异母如何是亲兄弟?”

三位姐姐一齐笑了起来:“这孩子真单纯。”同时转身欲走。

湘云急了:“那男的如何处置?”

“好妹妹别怕。”王熙鸾拉着她的手,“你林姐姐说两天够了。”史湘云愁云蔽日让拖着走,没瞧见茵娘在后头悄悄吩咐了一位嬷嬷半日的话。

回去时戏已快要唱完,桃姐朝她们张望两眼。不久席散,姑娘们该往后花园闲逛了。史家姐妹分开陪客,湘云自然陪着林黛玉几个。为了替人家省事,王熙鸾爽利道:“方才我瞧你们家水榭景致不错,偏林丫头懒得进去。云妹妹,摆些上好的点心,咱们水榭烹茶。”湘云答应着,吩咐仆妇们安排。遂重回九曲桥。

约莫半炷香的工夫,嬷嬷回说桃姐来了。只见一位窈窕佳人身披大红鹤氅,扶着丫鬟沿桥身慢慢走。湘云眼睛睁得老大:“我实在瞧不出他是男人。”

熙鸾忙叮嘱道:“史大妹妹别笑场,依我的话、做个单纯不做作的憨丫头。”湘云哼哼两声没搭理。

桃姐袅袅婷婷进了水榭,大伙儿互相问好。说几句闲话,桃姐欲言又止。茵娘道:“史家妹妹有话只管说。”

桃姐向林黛玉行了个礼,垂着头道:“有件事,小妹想托林姐姐。”王熙鸾捏捏湘云的手使眼色。湘云知道她怕自己绷不住,鼓着脸不服气。谁知那桃姐开口便说,“我家本有个哥哥,大我一岁,六岁时街头看灯丢了。”湘云飞快往案头一趴,使劲儿咳嗽起来——实在撑不住想笑。王熙鸾立起身拍她的后背。

黛玉茵娘面含忧色,认真听桃姐说完故事,好不嗟叹。桃姐觉得,忠顺王府是王府,本事大消息广,故此想托黛玉帮忙寻找。

赵茵娘细看了桃姐几眼:“这个小妹子我总觉得眼熟。”

黛玉道:“我也觉得在哪儿见过似的。”

桃姐的丫鬟道:“二位小姐何尝见过我们姑娘,怕是……早先在别家也看见过今儿那小戏子。”

湘云本已缓过来,闻言又趴紧些,身子笑得一抖一抖。王熙鸾继续拍她的后背、顺带遮掩。

却听茵娘拍手:“阿玉,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刚去你外祖母家那日?也请了个戏班子。那个唱小生的和桃妹妹长得好像。”

桃姐的丫鬟眼中闪过一丝喜色:“莫非就是今儿这班?”

“不是。”茵娘道,“今儿是女班。当日那个,不知鸳鸯姐姐可知道。”

黛玉摇头:“她如何知道?须得问问管家娘子。”

二人一本正经商议半日,给出方案:忠顺王府暂不惊动。茵娘打发人上绿林中雇赏金猎人打探,黛玉安排嬷嬷去荣国府找前月那戏班子的线索。桃姐庄重行大礼致谢。

散场后,桃姐回保龄侯府;史湘云同贾母回荣国府,忠顺王府有个嬷嬷跟着走。嬷嬷到荣国府忙活一圈儿,坐着小车回去。

次日,王熙鸾大早上溜到荣国府,说自己有机密要紧事想烦劳湘云相助。贾母装模作样不放人,熙鸾撒了半日的娇才把湘云带走。及到王家,史大姑娘赫然发现林黛玉恭候多时。黛玉短衣襟小打扮,已经铺开了摊子,手脚利落将她俩扮装成两个土里吧唧的乡下小子。扮完后拍拍手:“妥了,你们俩出去自己留神。”

湘云一愣:“林姐姐不去?”

“不去。”黛玉随口道,“没什么新鲜的。”

另一头,那嬷嬷亲到保龄侯府求见桃姐。说前月请的戏已隔太久、荣国府里头管事娘子们又忙,自己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问出来的。桃姐欢喜赏了她两个荷包,当即命自己身边的心腹婆子拿着地址出门。

戏班子门前的小街上停着辆破骡车,压根没有车帘子、车窗空荡荡的。车上两个乡下小子老实巴交坐在稻草上。车前是位四十来岁的大叔,仿佛等什么人。

街口进来一辆青顶大马车,停在戏班子门口。骡车上两个小子好奇张望。马车上下来位趾高气昂的婆子,大嗓门吆喝要见班主。

不多会子班主出来,婆子拿下巴扫了人家一眼道:“前月贵班可是曾去过荣国府唱戏?”

她既气势压人,班主遂躬身道:“是。”

“那个唱小生的,我家主子要见见。”

班主一愣:“唱小生的?”

“便是前月在荣国府唱戏、林小姐还给了他赏赐那个。”

骡车上一个小子附耳另一个:“留神别笑。”另一个立时趴在车窗上、大半张脸埋入胳膊。

便听班主为难道:“昨儿我们班里逃了个小戏子,正是他。”

骡车上趴着的小子眨眨眼,扭头低声道:“这有什么好笑的?”

她伙伴也眨眨眼:“费了这么大力气找个人、逃跑了,不好笑么?”

“这小戏子是他们的人不?”

“不是。这是她们盘算着不给钱替她们扮群演的。”

那头婆子懵了半晌,急得眼睛发直、不依不饶。班主能有什么法子?昨天下午他们在一个大商人家中唱戏;回来不到半个时辰,那小生便失了踪。他屋里的金银细软半分没有,换洗衣裳许多还在。班里也不知他从哪儿溜掉的。方才去衙门报案,人家官差没心思管、过年呢!

骡车上趴着的又问:“这小戏子是林姐姐弄走的不是?”

“赵二姐姐弄走的。他本来就惦记找他师兄蒋玉菡。昨儿派了个大叔,自称是蒋大爷雇来寻他的绿林好汉。小戏子欢喜得了不得。半分没疑心、收拾东西就跟着走了。”

“为何要来这么一下子?”

“对方计划本来进行得很妥当,忽然出了个漏子。”她伙伴嫣然一笑,“桃姐不过是枚级别高些的棋子。总有他对付不了的时候,便会去找上司。”

婆子进戏班子仔细寻找,长得像桃姐那位当真没有,面黑如铁跳上马车走了。骡车也随即慢悠悠跑开,溜过几条街进了座小客栈,乡下小子换辆寻常马车返回王家。史湘云甚觉有趣。婆子也返回史家,跟桃姐商议后怀揣银两前往五城兵马司,请到捕头带着灵犬来戏班子。

狗儿嗅了嗅小戏子的衣裳,撒腿往外跑。跑到不远处一座小宅,对着围墙吠。街坊说,这宅子的主人本是外地的,在京城做小买卖,十一月底全家回乡过年去了。捕头拧断人家的锁头进门,只见院墙角落留了一大堆新鲜的、乱七八糟的脚印,别处却没有;狗儿也再寻不着气味了。

捕头却从树根下捡了个东西。京城往东不远处有东屏镇,镇上最大的客栈乃是连锁新龙门客栈,服侍客人极其周到。客栈预备了许多免费的点心,客人可以带走。点心外头包着油纸,油纸上印着客栈标志。这捕头也住过新龙门客栈、拿过人家的点心,故此认得其油纸。因告诉婆子道:“拐走那小戏子之人多半住在此客栈。”

婆子心急,派个长随快马急奔而去。谁知人家客栈严守客户隐私,凭那长随说出花儿来、愣是不肯给消息。最末还是一位小伙计透露了几分。

说有位大侠包下个院子,大前天去了京城;昨儿半夜回来,带着个十四五岁、眉清目秀的少年。听他们说话时提到什么“蒋师兄”。少年着急要走,大侠说再如何也赶不上过年的、歇息两日。如今还在客栈里住着,说好了后天大早上启程。可那少年人有正经路引子,乃应天府人氏。你们若硬赖人家是逃跑的小戏子,我们掌柜的绝不会让你们带走。

长随少不得拨转马头,将将赶在关城门前奔入京城。

桃姐和婆子等一商议,路引子肯定是“大侠”从绿林中置办的假货。小戏子倾慕他师兄蒋玉菡,轻易没法劝说他留下。事到如今别无他法,只能桃姐亲身前往、仗着脸和证据证明他是自家兄弟。

好赖守到天明,桃姐寻个借口跟史大太太打招呼、说出门办事。离府不久,他也进了个小客栈,换了身爽利衣裳,弃车上马、急奔东屏镇。

赶到新龙门客栈,掌柜的起先还是不肯透露消息。桃姐急道:“那少年人是我哥哥!你只瞧我二人模样可相似?什么大侠不过是个拐子。”

掌柜的“哎呦”一声,拍大腿道:“果真相似!”立命伙计查大侠住哪间院子。

伙计翻开册子也“哎呦”一声:“他们刚走!”

“什么?”

“喏!”伙计指道,“这个。金陵府蒋玉萏嘛。半个时辰前结的账。”

正说着,账房先生回来了。掌柜的忙问可记得什么。账房先生道:“记得,蒋大叔嘟嘟囔囔抱怨‘急什么’,沿大路往南边走了。”

伙计道:“他们既磨蹭,赶紧去追还来得及。”

桃姐咬牙,命两个人回史家报信、说自己迟两天再回去,飞身上马。

史湘云此时正在荣国府与李纹等人闲坐。忽见林黛玉的大丫鬟雪雁进来,笑嘻嘻道:“史大姑娘,我们姑娘打发我来说句话。”她比出两根手指头,“两天。昨天和今天。事儿已处置妥当。”

湘云急拉雪雁到僻静处低声问道:“如何妥当的?”

雪雁道:“我也不知究竟。姑娘让你放心,那个女人再也不会回去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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